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风溶溶月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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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金粟笑道:“师父,这又不是中秋节,为何要吃月饼。”

    桂夫人一手持月饼,一手虚托着,细嚼慢咽后,柔声道:“就是想啊。”

    金粟只在师父这边,才有些俏皮娇憨模样,她伸长双腿,双手十指交错,伸了个大懒腰,然后抬头望去,岛上那棵祖宗桂树极高,月亮好像就挂在了枝头上。

    桂夫人轻轻咬了一口月饼,打趣道:“还是喜欢孙嘉树,不喜欢范二?”

    金粟微微脸红,埋怨道:“师父,这就很大煞风景了啊,不合时宜,很不合时宜!”

    桂夫人笑道:“好好好,与你认个错。”

    金粟继续仰头望向那好似明月、桂树相依偎的绝美风景,随口问道:“师父,听说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,蛮荒天下更是有三个,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,到底哪个才是真的,还是说所有都是真的?人人处处,谁都可以举头望明月呢。”

    桂夫人笑了笑,“大概真正明月在心吧。”

    月中月。

    金粟没来由感慨道:“如果能够一直这样,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桂夫人微笑道:“月有阴晴圆缺,终究只是人们的眼中月,心中月,不会如此的。只不过哪个更好,可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。”

    这位姿容不算绝美、却尤为气质雍容的桂夫人,仰头望向天上月。

    在月上看惯了人间,其实在人间遥遥看月,也很不错啊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青鸾国漕运重开一事,总算是功德圆满了,经手此事的各个衙门、大小官员,方方面面,都很满意。

    其实此事起先无人看好,事情难做之外,还很得罪人,以及容易后患无穷,落人话柄,一个不小心,就是一身烂泥粘在官袍上,洗都洗不掉。

    所以最早的时候,不过是两位从户、工部抽调离京的郎中大人,再加上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,官帽子最大的,也就是这三个了。

    外加一个从县令“擢升”为漕运疏导佐官的柳清风。

    只是随着谁都没有意料到的万事顺利,主政官员的官帽子就越来越大,户部侍郎、工部侍郎抢着要离开京城,去那传说中蚊蝇蔽日、蚂蟥爬满脚的地方漕运上吃苦头,半年后,干脆是工部尚书亲自领衔,据说事事亲力亲为,最终不辞辛苦,好不容易漕运得以开通,回京之时,高风亮节的尚书大人只带回了一把万民伞。

    皇帝陛下龙颜大悦,升官之人不算少,原本官品就够高的,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。

    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,没捞到多少便宜,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、刺史三位官员,心中有些别扭,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,最终嚼出了些余味,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,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,三位都升了官的,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。

    照理说,一个被家谱除名、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,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,该得的,怎会不要?一般人,不该得的,都要死求。这个柳清风倒好,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,整个人精瘦精瘦,更何况漕运一事,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,全是他一人的功劳,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,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。

    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,乘坐一驾马车,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,王毅甫。

    打小就是书童出身的柳蓑,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,先生坐在后边的车厢看书,道路颠簸,看书最伤神伤眼,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,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,到后来,柳蓑便算了。

    老爷这一路,不看那些圣贤书籍,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,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,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,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,不管道路大小,是否已经废弃,都要圈画、抄录。

    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。

    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,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,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,官也没升,讲义气。

    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。

    王毅甫也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,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,先是四处游学,然后是进京赶考,再后来是去县衙。

    如今还是少年岁数,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。

    关于这件事,少年今天会很高兴,以后可能会感伤。

    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,是自家老爷,年纪不大,还远远没到四十岁,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。

    更让柳蓑伤感的,是老爷如今的模样,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。

    黄昏中,马车到了一处驿站,递交关牒和公文后,三人在此休歇过夜,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,是个当官的。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,更像些。

    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,不大不小,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,不好不坏。

    柳清风吃过了晚饭,便开始点灯看书,并且取出笔墨。

    王毅甫坐在一旁,笑道:“柳先生,你不管如何,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,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,这点神仙钱,不用为大骊节省的,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放下书,摇头道:“还是算了。修道资质如何,我心中有数。”

    王毅甫关于此事,今天是第二次说,柳清风还是拒绝,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,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,反而合上书籍,伸手抹了抹,“喝点酒?”

    王毅甫大感意外,笑道:“论学问,论治政,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,可要说这喝酒,反过来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苦笑摇头,“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。”

    眼前这位王毅甫。

    是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,国之砥柱。

    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,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!

    柳蓑端来了酒碗,都是市井酒水,买得起,滋味也不算差。

    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,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,疑惑道:“不是喝酒吗?佐酒菜可是没有的,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道:“真正的面子,是人不到不开席。你不坐下,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。”

    柳蓑哈哈大笑,一屁股坐下。

    自家这位老爷,其实开起玩笑来,贼有意思的。

    可惜次数少了点。

    柳蓑酒量不行,不爱喝酒,何况也不敢多喝,得看着点自家老爷,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,也得拦上一拦。

    所幸老爷喝得慢,王都尉也从不劝酒,这让少年宽心几分。

    一高兴,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。

    王毅甫放下酒碗,“柳先生,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抿了一口酒,缓缓道:“只是如何看待山上,意义不大,山下山下,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。山下,短寿早夭,山上更加长寿。”

    王毅甫问道:“仙家术法,柳先生都不讲?这不是比寿命长短,差距更明显吗?”

    柳清风摇头笑道:“我是读书人,对上了沙场士卒,被一两刀砍死,王县尉,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?”

    王毅甫点头道:“原来在柳先生看来,山上修道之人,就只是拳头大些,仅此而已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不再喝酒,“有钱人,山上人,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,所谓得了道的后者,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,活命无忧,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,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,还回去一些,有来有往,细水流长。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,并非如此,而是如此做了,是送小钱出门、迎大钱进门的路数,归根结底,还是赚钱,得到更多的利益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继续说道:“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,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,笑问道:“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,就一定是好的,是对的?”

    “老爷自己想这些,我不想,想也想不出答案。”

    柳蓑晃着脑袋,咧嘴一笑:“不过老爷也少想些,不然别的不说,我也跟着累了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摆摆手,无奈道:“你继续喝酒就是了,什么都不用想。”

    王毅甫举起酒碗,敬了柳清风一碗酒。

    柳清风也拿起碗,“我量力而行,不与王县尉客套。”

    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。

    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,并且能够如此随意。

    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,都神色平静,极为从容,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。

    柳清风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,真是借酒浇愁了。

    “宝瓶洲各处,一地方言的消失,让人心痛。许多大的小的,哪怕极为碎碎的文脉,只要书籍还在流传,总有补救的机会。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,若是没了,就是彻底没了啊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。

    窗户关着,读书人看不见外边的月色。

    是不是比昨天明亮,还是会比明天黯淡,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徐远霞回了家乡,开了一家武馆,只不过这位馆主,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书,给下人打扫房间,偷看了去,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。

    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,那副尊容,也实在上不得台面。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,还是不少。

    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,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,方方面面,都吃得开,本地的江湖帮派,县令老爷,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,秀才贡生,他都能聊几句。

    一条老光棍,只要腰包鼓,想当光棍都难。

    城池周边的深山,来了一帮神仙老爷,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,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。

    很快老百姓们就蜂拥而去,在山脚那边,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,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,只是都被拒之门外。

    然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,相中了一个修道胚子,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,她自己死活不乐意,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,过安稳日子。她喜欢的年轻男人,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,暂时算是外门弟子。

    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事情,是他走了一趟山中,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,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,别用强的,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,那些修道之人,境界不高,而且也算讲理,和和气气的,便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不曾想徐远霞的武馆,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,闹了个鸡飞狗跳,哀嚎不已,尤其是位老妪,哭得晕厥过去,差点没能喘过气。

    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,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,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。

    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。

    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,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。

    那对男女,分别之前,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,山盟海誓什么的,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,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。

    一个学了拳,当江湖大侠,自己开门立派,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,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。

    只是还没过一年,她便来得少了。

    再过了一年,她就干脆再也不来了,哪怕男子去找她,也上不了山,更见不着她。

    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。

    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那少女是修道胚子,还真不假,一次跟随师长师兄,竟然已经能够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。

    愿游名山去,学道飞丹砂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正值晚霞,年轻人抬头望去,一下子就满脸泪水。

    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。

    这天夜里,徐远霞躺在屋脊上,坐着喝酒。

    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。

    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。

    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,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。

    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,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,过山过水,都能顺顺当当的。

    大髯汉子歪着脑袋,揉了揉下巴,真要说起来,自己刮了胡子,三人当中,还是自己最英俊啊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书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。

    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,一大一小,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边,烤苞米,掰成两截,年轻男人递给那孩子一半。

    孩子急眼了,不去接,“姓顾的,凭啥我吃小的半截?!你年纪大,就不能让着我些?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?!”

    顾璨笑道:“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,从来都是大的那截。跟你熟归熟,但是不能破例。”

    孩子瞥了眼顾璨,看样子不像开玩笑,见好就收吧,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,自己没花一颗铜钱,孩子啃着苞米,含糊问道:“你这么有钱,还经常吃烤苞米?”

    顾璨点头道:“吃啊,怎么不吃,饿极了,土都吃。”

    孩子白眼道:“成天满嘴胡话,没姑娘会喜欢你的。”

    孩子一直不知道,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、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,曾经是书简湖的顾大魔头,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,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书简湖地头蛇,甚至可以说,如今的顾璨,走得步步稳当,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,关系打点,都风生水起,只是一切都在幕后。

    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,如今的上五境修士,真境宗供奉,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,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,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《截江真经》留给了顾璨。

    师姐田湖君,如今更是将这位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
    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,哪怕如今已经离开,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,分明是那位关氏嫡玄孙的朋友,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、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,顾璨知道这是朋友,又不是朋友,但其实都不重要。

    石毫国新帝韩靖灵,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,以及许多书简湖年纪不大的“老朋友”,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。

    最关键的,是曾经来了个不速之客,找上了门。

    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,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。

    顾璨也没有装傻,直接作揖行礼,敬称姜宗主。

    姜尚真当时挺乐呵,不但进了门,还与顾璨喝了酒,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,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,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。

    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,卧榻之侧,鼾声如雷啊。

    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,骂他的选址太糊涂,换成其它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,偏偏选了此处,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。

    顾璨只是听着,双手持杯,也不喝酒。

    这个举动,意思很简单,就是他顾璨,身在书简湖,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、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。

    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,想如何,本心如何,未来所求,所有的一切,根本不重要。

    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,喝了几杯酒,便走了。

    顾璨在这些事情上,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,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,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,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,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。

    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,除了各种层出不穷、匪夷所思的应酬、酒局,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,带着曾掖、马笃宜一起游历书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。

    在这个过程里边,除了山水形胜,也有过许多意外之外的冲突,其中就遇到一场惨剧人寰的惨事。

    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,或是一笑置之,此次出手,以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腰间那把寻常剑,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,皆是一击毙命,其中还有一位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,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,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。

    那一次,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只觉得大快人心,那帮修道之人,死不足惜。

    最后顾璨背对两人,一手持剑,不着急收剑入鞘,另外一手轻轻握拳,轻轻一敲握剑之手,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。

    顾璨转过身之时,已经收剑在鞘,笑道:“走了。天地生养,天地收尸,不用去管。”

    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,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,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,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,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,或是忙里偷闲,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。

    今儿苞米足够多,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,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。

    顾璨想着一件心事。

    自己千绕万转,精心安插在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的那两枚棋子,连他自己不知道何时才能提起伏线。

    既然急不来,那就慢慢来吧。

    孩子打了个饱嗝,干脆坐在地上,看着一旁那个姓顾的家伙,问道:“除了我,谁还那么好说话,让你吃大截的苞米?”

    顾璨瞥了眼他。

    孩子突然有些怕。

    顾璨笑了起来,指了指孩子的脸庞,“擦一擦鼻涕。”

    孩子立即一吸鼻子,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。

    顾璨想了想,说道:“我与那个人,大概很难变成以前的那种关系了,不过没事,只要我不犯大错,一次都不犯,他就只能一直念着我。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,说散就散了,都没什么闹翻脸,还不是渐行渐远。我跟他现在这样,不远不近的,我反而比较安心。”

    顾璨望向那个缩头缩脑坐地上的孩子,笑道:“你觉得呢?小鼻涕虫?”

    孩子不知为何,只是觉得现在的顾璨不认识了,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,小声说道:“你说是啥就是啥。我年纪小,啥都不懂,都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顾璨笑了起来,“也聪明,不过比起我,还是要差些。”

    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,白眼道:“我聪明?你去问一问先生夫子的戒尺!”

    顾璨嗯了一声,感慨道:“真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顾璨突然站起身,对那个孩子说道:“你去我屋子里边坐会儿,记得别乱翻东西。”

    孩子不明就里,仍是乖乖去了顾璨所住的屋子,只是在窗台那边踮起脚尖,担心顾璨会有事情。

    所以说还是个聪明孩子。

    有种聪明,是天生的本性。

    顾璨望向大门那边,笑道:“不肯进来也没关系,我出门见你便是。”

    一个探头探脑的文弱书生,畏畏缩缩现身,自我介绍道:“我叫柳赤诚,白山国人氏,离着观湖书院很近的那个白山国,我原本是游学书简湖,到了云楼城,一个迷糊,莫名其妙就站这儿了。误会,都是误会,我绝非那蟊贼,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,有功名在身的那种!”

    顾璨眯起眼,抱拳作揖:“既然无需晚辈出门,那就有请前辈出窍。”

    那书生气势浑然一变,大步跨过门槛。

    “柳赤诚”啧啧称奇道:“真是后生可畏啊。”

    顾璨起身微笑道:“只要前辈不觉着‘此子不可留’,都行。”

    那柳赤诚闻言大笑:“有趣有趣,妙极妙极。对了,我原本是来取回那部《截江真经》的,担心它遇人不淑,不曾想是天作之合。小娃儿,瞧你年纪不大,境界还挺高,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顾璨神色古怪,想起一事,“前辈这是又要收徒弟?”

    柳赤诚神色微变,有些尴尬,叹了口气,“此时此景难为情啊。”

    顾璨说道:“恳请前辈,接下来好好说话,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顾璨停顿片刻,死死盯住这个境界肯定极高的“书生”,却是没有半点敬畏神色了,“不然前辈会得意片刻就失意的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学那顾璨嗯了一声,“真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然后柳赤诚笑道:“你不该留在这小池塘里边,应该去中土神洲白帝城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大骊王朝的国势,蒸蒸日上。

    最近大骊旧中岳地界,下了一场连绵细雨,惹人厌烦。

    大骊原先五岳,如今都已经降为山神,加上新北岳披云山,即将挑选出三座山头,作为北岳的辅佐储君之山,就更加让某些山神揪心不已。

    以往整个宝瓶洲都没有这么个讲究,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,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举措,但是效果并不显著,甚至可以说是遗祸深远。因为此举,耗钱费力,还不讨喜,容易节外生枝,横生事端。

    道理很简单,这些藩属山脉,往往距离大岳极其遥远,并非是那种毗邻大岳的山头,旧有山神,本就是名义上的寄人篱下,矮了大岳山君一头,一旦成为储君之山,规矩约束就骤增无数,因为山君可以随心所欲,以极快速度驾临自家山头。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礼仪,朝廷原本只有礼部衙门,可以勘验、考评一地山神的功过得失。

    虽说礼部尚书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,毕竟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不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,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负责,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,其实就是这位品秩不高、却手握实权的郎中大人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山君和大岳,可以从山神祠坐镇的大小山头,肆意攫取山水气运,当然大岳也可以反过来馈赠储君之山,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说得言之凿凿,便当真能信吗?

    有个青衣女子,手持油纸伞,走在山岭道路上。

    此行是要去先讲道理,如果道理讲不通,那就吃点东西。

    毕竟整个旧中岳地界,其实都算是龙泉剑宗的新地盘了。

    她在北行途中,在路上顺手捡了个小姑娘,就这么带在了身边。

    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问道:“秀秀姐姐,知道我们手中纸伞的别称吗?”

    阮秀心不在焉道:“不知道啊。”

    “撑花。是不是很形象,特别好听?”

    “是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秀秀姐姐,你怎么一直这么提不起精神呢。”

    “糕点吃完了,饿。”

    “这就说得通了。秀秀姐姐,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吃杨梅不吐核,吃西瓜不吐籽,更能顶饿?”

    阮秀笑了起来,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,“看把你机灵的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抬起脚,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子,郁闷道:“烦。”

    阮秀点了点头,“是很烦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挪远几步,然后干脆一脚一脚重重踩在泥泞中,问道:“秀秀姐姐,你有心上人吗?”

    阮秀笑眯起眼,“有啊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转过头,撑高了油纸伞,看着秀秀姐姐的侧脸,瞧了半天,轻声道:“秀秀姐姐你这么好,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门呢?”

    阮秀想了想,说道:“他一直在我心里啊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手指抵住脸颊,做了鬼脸,“秀秀姐姐,你是女子唉,也不害羞。”

    阮秀又开始敷衍这个问题很多的小姑娘,“这样啊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大隋京城。

    那个年复一年、不是穿红衣裳就是红棉袄的女子,今天没待在山崖书院,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寻常的橘园。

    只可惜还没到冬天,不然挂在树上的橘子,就像一个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李宝瓶今天就只是临时起意,记起早先路过这么个地方,然后想着来看一眼,看过了便心满意足,她便原路返回。

    半路上,遇到了两个让李宝瓶更开心的人。

    一个背着小竹箱、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。

    以及被小黑炭取了个大白鹅绰号的家伙。

    裴钱飞奔向李宝瓶。

    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,“个儿又高了些?悠着点,可别从矮冬瓜变成高竹竿儿啊。”

    原本兴高采烈的裴钱立即忧心忡忡起来。

    李宝瓶拧了拧裴钱的脸瓜子,笑道:“逗你玩呢,小脑袋瓜子咋个还是不灵光呢。”

    裴钱有好多话想要跟宝瓶姐姐说。

    李宝瓶示意裴钱别急,转头问道:“小师叔还好吗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着点头,“小师叔,先生,师父,会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怒道:“将‘师父’放在‘先生’前边!”

    李宝瓶看着追逐打闹的两个家伙,深呼吸一口气,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,可惜小师叔没在。

    不然入冬就会下雪,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。

    长大了以后,就数自己与小师叔见面最少,当然是她与小师叔一伙啊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山崖书院山顶的那棵大树上。

    崔东山,李宝瓶,裴钱,一个一个爬了上去,无比娴熟。

    一起并排坐在树枝上。

    裴钱要坐中间,崔东山抢不过,李宝瓶让着她,裴钱便得逞了,开心坏了。

    李宝瓶已经听裴钱讲了一路的山水见闻,说得可慢,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龙城,才刚刚讲完。

    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,晃着双腿。

    夜幕中的大隋京城,灯火辉煌。

    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华之地,多是如此。

    溶溶月淡淡风。

    富贵太平世道。

    崔东山闭上眼睛,不愿再看这些。

    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了。

    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,早归家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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